卢剑岑老先生

王赤 4202 2021-03-08 13:59:55

进大学的第一学期,马上就感觉到学校对我们 “浓浓”的重视:三门主课,三个老先生挂帅:卢剑岑老先生的《解析几何》,康世焜老先生的《数学分析》,郑伯曦老先生的《高等代数》。这几位老先生在我们的大学记忆中占据了其他老师不可替代的地位。特别是康老先生和郑老先生,大学四年,三年都有他们的课。

第一学期,系上请了些老师和大家座谈,希望我们要珍惜机会,努力学习。卢老先生也给大家讲了一些。我记忆最深的是他教了一辈子的书,自己的儿女却没有上了大学的。

卢老先生只教了我们一学期,不像另外两位老先生一样和大家接触那么多。但是我和他却有些比大家更多的交集。

(一)

我从小学到拿到博士学位,这一辈子只有一次考试不及格,就是大学的第一门课,卢老先生的《解析几何》。

因为数学并不是我自己选的专业,而是被“分配”来学的,所以我第一学期一直不能进入状态,很多作业也不想做,有时间就去隔壁学校和哥们鬼混去了。到期末拿到卢老先生的考卷,一看就知道肯定要挂了。放假前去图书馆找了一本苏联的大部头教材带回家,寒假中认真学了一遍,远远超过了我们自己的教材和大纲。

开学后的补考成了小菜一碟。两个小时的题,半个多小时我就做完了,也没有拘泥于我们自己教材的方法。考完不久,曾老师给我说,按学校的规矩补考只给及格和不及格。但是卢老先生觉得我做得很好,远远超出了要求。坚持要给我一个优,和学校相持不下。到最后,我没有得到优,但还是破例得了一个良。

(二)

毕业留校,我第一学期就被分配给卢老先生做助教。每次上课坐在那里看老先生那么兢兢业业的讲课,觉得非常佩服,但也有点担心,感觉老先生真是风烛残年了,很多时候都担心他会不会随时就可能讲不下去了。

我改作业时发现很多学生都犯同样的错误 。因为没有特别的习题课时间,我就试着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给学生分析一下他们的那些错误。卢老先生知道了,主动给我留出课堂时间,让我可以从容的给学生分析总结清楚。后来有老师给我说,卢老先生在给系里夸你。但这老师也提醒我,这是遇到了卢老先生,遇上其他的老师,可能就不一样了。我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鲁莽了。但是对老先生的胸襟也更佩服。

(三)

大概是我留校的第二年,卢老先生就去世了。追悼会以后我陪着灵车去了火葬场。一直跟到焚化炉的工作间。当时的火葬场非常简陋,就像个乡镇工厂的厂房一样。也不太注意家人亲友的观感,毫无遮拦。我站在几米外的窗前,看着工人把卢老先生推进焚化炉,中途还卡住了,拿根棍子在那里撬来撬去的,搞得砰砰作响。

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路。想起卢老先生在课堂里勤勤恳恳的样子和以前听到的他的一些事,心里好多感概,很久都没有忘。他虽然不是很有名的人,但也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。人生一世,就这么烟消云散了。

(四)

我在网上搜寻过卢老先生的信息。很少,但也不是全无收获。

有一个《文艺月刊社》1943年出版了一份《文心》杂志,是一群文艺青年创办的。在创刊号上,有卢老先生翻译的《浮士德的传说》第十三章《浮士德如何会到了地狱》。我从古籍网上买了一份这个创刊号的PDF文档。虽然不是很清楚,仔细看还是认得清字的。浏览了一番,这是一份非常文青的文艺刊物,“包括创作译文杂文,乃至名著批评,作家介绍等”。浮士德除了著名的歌德的剧本,之前有不少文本。卢老先生翻译的可能是1599年的Das Widmann’sche 的 Faustbuch,因为他留的原作者的名字是 ”德国 Virdmann”。

解放战争时期,林仲铉在国统区出版了一份进步刊物《生活与学习》。在后人回忆中,卢老先生也和郭沫若、茅盾、叶圣陶、朱自清、朱光潜、陶行知、陈翔鹤、陈中凡、徐中舒、陈望道、陈白尘、姚雪垠、臧克家等名人相提并论。《开明书店》1930年出版的《中学生文艺》,还收集了卢老先生的一篇《洞庭湖》,当时他还是中学生。

卢老先生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典型的数学人,以前真不知道他这文青的一面。下面也是网上找到的卢老先生的一副字,“ 不遭人忌是庸才”,是他四十年代写给石室中学的学生的。老先生一手好字,字若其人,文间字里都是他孤傲硬朗的气质。

卢老先生的文青情怀也许是家风使然。卢老先生有个哥哥叫卢剑波,名气比卢老先生更大,从中学时代开始就是非常投入的进步文青,去上海办过一些进步杂志,和巴金关系匪浅。卢剑波老先生44年以后一直在川大历史系当教授。他20年代就开始学习世界语,63年开始在川大开世界语课。恰好我中学的俄语老师(是的,我中学学的是俄语)是他的世界语学生,以后世界语协会的理事。所以卢剑波老先生的大名我从中学就听闻,结果这世界就这么小,转一圈,我又做了他弟弟卢老先生的学生。当时我们一帮土鳖学生好佩服我们的俄语老师,世界语呃,世界的!这里是一篇介绍卢剑波先生的文章。

在网上还查到卢老先生在石室中学的一件大事。石室中学就是后来的成都四中,近年又改回石室中学。石室很牛,能把历史一直追溯回公元前141年,号称全世界最早的地方官办学校。1948年在国民党治下,是 “全国优良示范中学“。49年以后依然是成都最好的学校之一。我和石室也有些渊源,两个对我最重要帮助我最大的老师,就是在文革中从石室发配到我后来上的中学的。

卢老先生教了一辈子的数学,从中学教到大学。四十年代末,卢老先生在成都石室中学教数学,同时兼任训导主任,和他留给我的形象很吻合:一个严厉但爱学子的长者。不过他那时候还是个青年,大概还没有什么长者的样子。不过能当上石室的训导主任,可见已非寻常之辈。

49年初,成都的共产党地下组织配合全国局势在成都搞了一系列的学潮、师潮,以要求改善教师待遇为口号。一般的学生老师当然不了解背后的奥妙,积极参与。当时卢老先生非但没有“训导规诫”大家,反而投身其中,还是石室中学直面政府的两名教师代表之一,以致被国民党政府抓了起来。直到学生要求释放老师抗议升级,卢老先生才被放出来。但是和他一起被捕的教师刘骏达因为共产党员身份暴露,最后成了成都有名的十二桥烈士之一。

卢老先生的学生黄一龙的一篇回忆文章里面,就有关于这段历史的介绍。

网上最后一条关于卢老先生的信息,是五二年院系调整时期,西南军政委发令在泸州筹建四川化工学院,卢老先生是军政委指定的建校委员会成员之一。卢老先生大概是后来从化工学院到了成都工学院,最后成了我们的老师。卢老先生从建国初的高校建校元老之一到后来的一个普通教授,想得出中间的很多的故事。

告别卢老先生已经将近四十年了。一直还记得他的音容笑貌。还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知道他当年的学生们还记着他,都很感谢他的教诲。



  1. 小谢


  2. 卢老先生是给我们讲开学第一堂课的,从此固化了我对大学老师的印象。

  3. 黄奕

    如今我们也过了当年卢老师给我们上课的年龄了….

  4. 已转发若干和川大和成都科大有关的群

  5. 洪 时明

    深情的回忆!尽管近年来对“蜡烛来比喻教师“有争议,但卢老先生的形象仍让我想到蜡烛!

    1. 王赤

      是,用在卢老先生身上再恰当不过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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